[ 郭明瑞 ]——(2014-2-28) / 已閱14900次
◇郭明瑞 山東大學法學院 教授
關鍵詞: 侵權責任，事實因果關系，法律因果關系，過錯，違法性
內容提要: 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指行為對損害結果的作用。因果關系為侵權責任成立的一個要件，而非唯一要件。應將因果關系要件與過錯、違法性等要件相區(qū)分。判斷因果關系的存在僅以事實因果關系的存在為已足。
一、問題的提出
《人民法院報》最近介紹了廈門一大學生打牌輸了被罰深蹲后猝死案。該案案情如下：2011年8月31日，廈門一所民辦高校的同一宿舍的新生江某、翁某和謝某于晚飯后在宿舍玩“斗地主”，并約定每輸一次牌的人要做10下“俯臥撐”或“深蹲”，誰先累計輸?shù)?00下時，就要暫停打牌，先做“俯臥撐”或“下蹲”。開始，同宿舍的小關在旁觀看。后來，江某先輸了，就停下來做了100下俯臥撐。江某做完俯臥撐后有點累。于是，原本充當“旁觀者”的小關主動加人，與翁某、謝某繼續(xù)打了半小時左右。三人打到晚上8點多，小關輸了。他選擇做100下“深蹲”，可是，剛剛做完，小關就感到難受，隔了幾分鐘小關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看到小關暈倒后，同學們都嚇壞了，立刻通知醫(yī)務室和老師，老師和醫(yī)務室護士趕到宿舍，護士為小關實施人工呼吸和胸部按壓。20分鐘后，“120”急救人員也到達現(xiàn)場，不過他們查看后，確認小關已經死亡。事發(fā)后，福建正泰司法鑒定中心對小關的死亡原因作出鑒定，認為小關屬于“胸腺淋巴體質”。這種體質的人，表面可能看不出異常，但實際體質脆弱，應激能力差，可能因輕微的疾病或刺激而發(fā)生猝死。
事發(fā)后死者小關的母親肖女士將兒子的牌友及兒子就讀的學院告上法庭，索賠56萬多元。肖女士認為，如果小關沒有被拉進去玩“斗地主”，也就沒有被罰100下“深蹲”，悲劇就不會發(fā)生。因此，她起訴要求，小關的三個室友對他的死亡承擔三分之一的賠償責任。在法庭上肖女士還提出，學校也要為小關的死亡承擔責任。“讓位”給小關的江某認為，他在第一輪后，就退出游戲，并沒有跟小關一起打牌。另外兩位與小關一起打牌的室友則辯稱說，“斗地主”只是為了娛樂，大家也不知道他體質特殊，做不了“深蹲”。他們說，小關輸?shù)?00下后，三人便停止打牌，各忙各的，沒有人強求小關做100下“深蹲”，是小關自己太認真了，主動做完100下。這兩位室友還說，他們打牌并不違法，而且，也不能證明打牌與小關死亡之間有因果關系。所以，雖然他們對于小關的死亡也“深表同情”，但不能讓他們承擔賠償責任。作為第一被告的學校則答辯說，小關同學自身的“特殊體質”是其猝死的唯一原因，校方在此事件中沒有責任。
本案承辦法官認為，打撲克屬正常的娛樂活動，雖然參與者約定輸牌要做俯臥撐或下蹲站起，但該約定不會對一般人的身體造成損害。小關是在江某退出后加入打撲克的，江、翁、謝均不知道小關具有胸腺淋巴體質，且在與小關打牌過程中并未有人與小關發(fā)生爭執(zhí)或沖突。在小關做下蹲站起過程中，三位同學并無強迫或監(jiān)督執(zhí)行行為。小關倒地后，三位同學及時通知老師和學校醫(yī)務人員并撥打“120”，已盡到必要的救助義務，因此，從事故發(fā)生前后情況看，三位同學對小關死亡的結果不存在過錯。該法官還分析了學校的行為，認為，學校在事故發(fā)生后履行了必要的救助義務，并無疏于或延誤救護的行為，因此對小關的死亡結果亦不存在過錯。但是，因打撲克約定做下蹲站起可能是小關猝死的誘發(fā)因素，且事故發(fā)生于小關在學校學習期間，事故發(fā)生地點亦在學生宿舍，故考慮到肖女士的家庭經濟狀況和學校、翁某、謝某的經濟承受能力，為平衡雙方當事人的利益，最后法院認為應由學校、翁某、謝某酌情補償肖女士的部分經濟損失。[1]
本案中法官認為，“打撲克約定做下蹲站起可能是小關猝死的誘發(fā)因素”，且事故發(fā)生在學校，而被告又沒有過錯，因此依據(jù)公平原則由被告補償原告部分經濟損失。但何以依據(jù)公平原則讓被告補償原告部分經濟損失呢？“猝死的誘發(fā)因素”是否為死亡的原因呢？也就是說“打撲克約定做下蹲站起”與小關的死亡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呢？由小關的死亡與被告行為之間有無因果關系的判斷以及因果關系與侵權責任的承擔的聯(lián)系引發(fā)出以下兩個問題：一是應如何判斷被告的行為與原告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二是因果關系在侵權責任構成中有何意義。筆者擬就此談談自己的一點看法，以引起對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問題的重視。
二、侵權責任中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
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是哲學上的因果關系理論在侵權責任法領域的運用。眾所周知，哲學上的因果關系，是指兩事物之間的前因后果關系。如果一事物引起另一事物的發(fā)生，一事物為另一事物發(fā)生的原因，另一事物是該事物發(fā)生的結果，則二者間具有因果關系。在侵權責任法領域，因果關系是指某人的行為與損害后果間的前因后果關系。如果某人的行為為損害發(fā)生的原因，損害后果為該行為的結果，則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后果間有因果關系；否則，二者無因果關系。但在如何判定因果關系上歷來眾說紛紜，有條件說與原因說之爭。原因說中又有必然因果關系說和相當因果關系說等不同觀點。不同學說運用到具體案件中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條件說認為，凡引起損害結果發(fā)生的現(xiàn)象即各種條件都為該結果發(fā)生的原因，只要無此事實，即無該結果發(fā)生，則此事實與結果之間即為有因果關系。依條件說，若結果之發(fā)生須相互交錯的多數(shù)原因共同結合方會發(fā)生，則每個原因均視為等價，因而每個原因均為構成因果關系之原因。{1}因此，條件說又稱為等價說。例如，某人被他人打傷，在送醫(yī)院治療的途中，因交通事故致該人死亡，若某人沒有被打傷也就不會被送往醫(yī)院，也就不會發(fā)生交通事故致該人死亡；若在去醫(yī)院的途中不發(fā)生交通事故，該人也不會死亡。因此，他人將該人打傷與交通事故都是該人死亡的原因，都與該人死亡的后果間有因果關系。以條件說分析前引案例，被告打撲克約定下蹲和小關的特殊體質都是小關當時猝死的條件，二者都為小關死亡等價的原因。這顯然與事實不符，因為依鑒定結論，小關死亡的根本原因在于其特殊體質，“打撲克下蹲”只是誘發(fā)因素。由于依條件說，在侵權責任的因果關系的判斷上對于構成損害結果的原因范圍過于廣泛，因此，為限制損害結果的原因范圍，出現(xiàn)原因說理論，主張對于引發(fā)損害后果的各種事實應區(qū)分原因與條件。從而也就提出必然因果關系說、相當因果關系說等學說。
必然因果關系說認為，當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后果間有內在的、本質的、必然的聯(lián)系時，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后果間才為有因果關系；如果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無內在的、本質的必然聯(lián)系，則行為僅為損害結果發(fā)生的條件，二者間無因果關系存在。必然因果關系說在如何判斷行為與損害后果間內在的、本質的、必然的聯(lián)系上，又有直接聯(lián)系說、決定說與現(xiàn)實說等不同的觀點。直接聯(lián)系說認為，如果行為與結果之間有直接的聯(lián)系，則二者間存在因果關系。決定說認為，如果行為對損害后果的發(fā)生起決定作用，則該行為為損害結果的原因；行為對結果的發(fā)生起一定作用，但不能決定引起該結果發(fā)生的，則行為僅為損害結果的條件而不為原因。現(xiàn)實說認為，只有行為為結果的發(fā)生提供現(xiàn)實性時，二者才有因果關系；如果行為僅為損害結果的發(fā)生提供可能性，則該行為僅為條件，而不為原因。以必然因果關系說分析前引案例，由于被告的行為與小關的猝死并無內在的、本質的、必然的聯(lián)系，被告的行為對死亡的發(fā)生并不起決定作用，并未提供現(xiàn)實性，因而被告的行為僅為死亡的條件而非原因，被告的行為與原告的損失二者間不存在因果關系。但這也與事實不符，因為本案中小關的猝死確是因打撲克約定下蹲而下蹲起立100下引起的，盡管在通常情形下下蹲起立與死亡無必然的、內在的、本質的聯(lián)系，該事件的發(fā)生具有偶然性，但對于有特殊體質的人來說，它又有必然的、內在的、本質的聯(lián)系，“偶然性是寓于必然性”之中的。必然因果關系說在我國曾有相當?shù)挠绊懀F(xiàn)在學界多采用相當因果關系說，而不再采必然因果關系說。
相當因果關系說認為，某一事件僅于現(xiàn)實情形發(fā)生某種結果者，還不能斷定二者有因果關系，只有在有同一條件可發(fā)生同種的結果時該條件才為該結果發(fā)生之原因，二者間有因果關系。相當因果關系說之重點，在于注重行為人之不法行為介入社會之既存狀態(tài)，并對現(xiàn)存之危險程度有所增加或改變。亦即行為人增加受害人既存狀態(tài)之危險，或行為人使受害人暴露于與原本危險不相同之危險狀態(tài)，行為人之行為即構成結果發(fā)生之相當性原因。{2}10依相當因果關系說，在因果關系的判斷上分為事實因果關系的判斷與法律因果關系的判斷兩步。
第一步是先判斷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是否有事實的因果關系，即行為人的行為是否為損害結果發(fā)生的條件。在如何判斷事實因果關系上也有不同的觀點，主要為必要條件說。依必要條件說，在行為人的行為為損害結果發(fā)生之不可欠缺的條件，即“若無，則不”時，行為與結果間為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在判斷行為人之行為系損害發(fā)生之不可欠缺的條件上，主要有刪除說與代替說。刪除說的判斷方法是：想象將被告完全排除于事件的發(fā)生當場，其他條件不變，若事件仍然發(fā)生，則被告的行為就不是損害發(fā)生不可欠缺的條件；反之，若無被告的行為，損害就不會發(fā)生或者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發(fā)生，則被告的行為就是損害發(fā)生的原因。代替法的判斷方法是：假設被告在現(xiàn)場但從事合法行為，再檢驗事件發(fā)生是否因而改變。若仍發(fā)生同樣結果，則被告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無因果關系。通說認為，在被告的行為系作為時，應采刪除說；被告的行為系不作為時，應采代替說。{2}57-58
在確定被告的行為與損害間有事實因果關系后，則進一步判斷二者間是否有法律上因果關系，亦即被告的行為是否為損害的法律上的原因。此種判斷實際上就是在判斷原因是否具有充分性或者說被告的行為是否為損害發(fā)生的充足原因。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可以從積極和消極兩方面來表述，從積極方面看，如果被告的行為在通常情況下會導致已經發(fā)生的某個損害結果，或者至少它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某個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那么這一行為就是損害發(fā)生的相當原因。從消極的方面看，如果被告的行為造成了損害，但是這種損害的發(fā)生僅僅在非常特殊情況下發(fā)生，或者按照事物的正常過程非常不可能發(fā)生的，那么被告的行為就不構成損害發(fā)生的相當原因。{3}
在法律上因果關系的判斷上，仍有不同的學說。英美法上系以可預見說與直接結果說判斷之，德國法晚近流行法規(guī)目的說。{2}99英美法關于法律上因果關系的判斷采取合理可預見說，以被告行為與原告損害之間，是否有其他因素介入，可區(qū)分為可預見之結果與因果關系中斷二類。關于可預見結果之中斷，經常以損害發(fā)生是否為原告行為引起之危險范圍，以及該損害是否為通常事件正常發(fā)生過程所生之結果為判斷基礎。依據(jù)合理可預見說，被告僅就可預見之損害結果，且就該損害結果可預期發(fā)生之原告，負賠償責任。{2}100法規(guī)目的說認為，損害結果僅在法律目的所涵蓋之范圍內，始生賠償責任。被害人須為法規(guī)目的所欲保護之當事人，且損害各類與損害發(fā)生方式需為法規(guī)目的所欲保護之損害與損害發(fā)生方式，否則加害人無須負賠償責任。{2}143法規(guī)目的說在具體適用中要遵循如下步驟：第一個步驟是確定法規(guī)保護目的的依據(jù)；第二個步驟是法規(guī)保護范圍的確定。確定法規(guī)保護范圍必須明確：受害人遭受的損害是否屬于法規(guī)保護的法益；被侵害者是否屬于法規(guī)所保護的人的范圍；損害是否屬于法規(guī)所要防止發(fā)生的。{3}383-389
以相當因果關系說分析上引案例中的因果關系，若無被告的行為，則不會有小關當時猝死的結果，因之被告的行為與小關猝死間有事實上因果關系，但小關死亡的損害后果僅僅是在非常特殊情形下發(fā)生的，是被告不可預見的結果，因而二者間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然而，若依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僅有事實的因果關系而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也就是行為與損害間無因果關系，法院又何以基于公平責任而讓被告向原告補償一定損失呢？由此看來，相當因果關系說區(qū)分事實因果關系與法律因果關系的二分法也有難以服人之處。
從上述各種因果關系理論在上引實例的運用上看，就條件說與原因說而論，筆者認為，盡管條件說將引起結果發(fā)生的諸因素視為有同等原因力，是不正確的。但原因說雖注意到引起結果發(fā)生的諸因素對結果發(fā)生的不同作用，卻否認了“條件”也是引起結果發(fā)生的原因，也難說正確。這說明需要對侵權責任構成中的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予以檢討。
筆者認為，在侵權法上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之所以有不同學說，與對于原因的理解不同直接有關。盡管學者們都認同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的運用，是要找出已發(fā)生的損害后果的原因。但在究竟何為原因上，有行為原因說、過錯原因說、違法行為原因說等不同學說。行為說認為，確定因果關系的目的在于確定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的聯(lián)系，即查明行為人的行為是否為損害結果發(fā)生的原因；過錯原因說認為，因果關系為過錯與損害間的關系，只有過錯才能為侵權法上的原因；違法行為原因說認為，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是指違法行為與損害事實間的因果關系，只有違法行為才為侵權責任中的原因。{4}筆者認為，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僅在于確定被告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關系，即被告的行為是否為損害結果發(fā)生的原因，至于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有過錯、是否違法，則屬于另外的構成要件—過錯及違法性問題。依哲學上因果關系的理論，凡引起某一現(xiàn)象發(fā)生的各種因素都為該現(xiàn)象發(fā)生的原因。侵權責任法上的因果關系，是在損害發(fā)生后查明該損害的發(fā)生是否與人的行為有關。因為損害的發(fā)生一般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因果關系就是要確定該損害的發(fā)生是否與被告的行為有關或者說這多種因素中有無人的行為，即確定人的行為是否為損害結果間發(fā)生的原因。因此，凡人的行為對該損害事實的發(fā)生起作用的，該行為即為損害的原因，行為與損害結果間有因果關系：凡人的行為對于損害的發(fā)生并不起作用的，則該行為即不為損害發(fā)生的原因，行為與損害結果間無因果關系。以上引案例為例。打撲克下蹲雖是小關猝死的誘發(fā)因素，但若無此事件，小關不會在此場合猝死，因此，打撲克下蹲與小關自身的特殊體質都為小關猝死的原因或條件，盡管二者對小關的死亡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但不能否認缺乏任何一個條件或原因都不會發(fā)生當時的小關猝死后果。由此看來，侵權責任法上的因果關系僅屬于相當因果關系說中的事實因果關系，而不屬于法律因果關系。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只要行為與損害結果間具有也只有具備事實上的因果關系，行為與損害間就有因果關系，而并不是具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才為有因果關系。當然，這是就一般情形而言的。在某些情形下，雖客觀上不具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法律也推定有因果關系。例如，甲、乙、丙三人同向一車扔石頭，其中一塊石頭砸壞車，但不能確定該石頭是何人所扔的。在這種共同危險行為，就損害后果與行為間的因果關系來說，只有一個人的行為是損害發(fā)生的原因，而其他人的行為并非損害發(fā)生的原因，但因不能確定何人行為所致的后果，基于法律政策的考慮，法律規(guī)定共同危險的各行為同為損害結果的原因。再如累積因果關系，在兩個以上行為造成損害而各個行為都足以造成該損害后果時，雖無其中一個行為，仍會有同樣損害后果的發(fā)生，但各法律規(guī)定各個行為事實都為損害發(fā)生的原因，各行為與損害間都存在因果關系。
三、因果關系在侵權責任構成上的意義
依筆者主張，不應區(qū)分事實上因果關系與法律上的因果關系。這是否會擴大侵權責任的范圍，而使根本不應承擔侵權責任的人承擔侵權責任呢？這需要分析因果關系在侵權責任構成上的意義。
侵權責任的構成須具備一定的要件。例如，就一般侵權責任而言，通說認為須具備損害事實、因果關系、過錯及違法性四個要件，無過錯責任則不需要過錯這一要件。可見，無論是在過錯責任還是無過錯責任中，因果關系都是責任構成的必要條件，這應是沒有疑問的。有疑問的是，因果關系是否為責任構成的充分條件呢？
原因說之所以要對引發(fā)損害后果的各種因素區(qū)分條件與原因，是因為在原因說看來，只有行為是損害發(fā)生的原因，也只要行為是損害發(fā)生的原因，行為人就應承擔侵權責任。在原因說看來，行為與損害事實間因果關系的存在不僅是侵權責任構成的必要條件，而且還是責任構成的充分條件。也正因為如此也就陷入了在因果關系判斷上區(qū)分條件與原因的誤區(qū)，并最終會出現(xiàn)了同一行為在同樣事件中有時認定為有因果關系，有時認定為無因果關系。以罵死人案為例。某甲患有高血壓、心臟病，某日甲與乙發(fā)生爭吵，乙對甲大罵，甲氣急之下病發(fā)死亡。乙的行為與甲的死亡有無因果關系呢？若依原因說中的必然因果關系，乙的行為與甲的死亡一般并無必然的本質的內在的聯(lián)系，因而二者間無因果關系，而若乙知道甲有該疾病，主觀上有過錯，乙應承擔侵權責任，乙的行為與甲死亡間為有因果關系。若依相當因果關系說，乙的行為與甲的死亡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而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但若乙知道甲有不能生氣的疾病，因乙有過錯應承擔責任，則乙的行為與甲的死亡間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此種因果關系的判斷豈不是陷入自相矛盾？何以會出現(xiàn)此種現(xiàn)象？筆者認為，其原因就在于將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后果間因果關系的有無作為侵權責任是否構成的決定性或根本性要件。這也表明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應采何種學說與因果關系在責任構成中的作用相關。因果關系在歸責中究竟有何作用？王利明教授提出，因果關系在歸責中的意義表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確定責任的成立；第二，排除責任的承擔；第三，責任范圍的確定。{3}379-380這甚有道理。但侵權責任構成要件并非僅僅因果關系一個，還有其他要件。換言之，其他的侵權責任要件也具有確定責任的成立、排除責任的承擔及責任范圍確定的意義，因果關系的存在僅僅是確定是否成立責任、行為人是否承擔責任及承擔多大范圍的責任的一個要件，而非唯一要件。
《侵權責任法》第6條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推定行為人有過錯，行為人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該法第7條規(guī)定：“行為人損害他人民事權益，不論行為人有無過錯，法律規(guī)定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依照其規(guī)定。”這兩條是規(guī)定侵權責任歸責原則的，對此并未見有不同的觀點。依《侵權責任法》第6條規(guī)定，在過錯責任中，只有行為人的過錯行為造成損害事實亦即為損害發(fā)生原因時，行為人才應承擔侵權責任。依《侵權責任法》第7條規(guī)定，只要行為人的行為造成損害，而法律規(guī)定不論行為有無過錯都應承擔侵權責任，行為人就應承擔侵權責任。可見，在確定侵權責任時首先要確定損害的存在，無論在何種情形下，無損害即無責任。當然，在實務上，原告要求被告承擔責任，只有證明損害的存在，法院才會立案。在侵權責任案件中，總是在損害已存在的前提下，分析該損害是否應由被告承擔責任。由于損害的發(fā)生一般是多種因素促成的，這就需要分析和證明該損害的發(fā)生與人的行為是否有關，即確定損害的發(fā)生與被告的行為間有無因果關系。若行為與損害間不存在因果關系，行為人不能承擔侵權責任；而行為人與損害間存在因果關系，行為人可能應承擔侵權責任，卻并不一定應承擔侵權責任。因此，在筆者看來，確定行為與損害關系有無因果關系，首要的作用是確定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對損害的發(fā)生起作用。因為在分析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時，損害事實是存在的，需要確定該損害事實是否與人的行為之間有聯(lián)系。若該損害事實與人的行為無關，即行為人的行為對損害的發(fā)生并不起作用，則行為與損害間當然無因果關系，該行為的行為人也就不會承擔任何侵權責任；如果該損害事實的發(fā)生與人的行為有關，即該行為對損害的發(fā)生起了作用，則該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就有因果關系，該行為的行為人就可能應承擔侵權責任，但并非就應承擔侵權責任。因此，侵權責任中因果關系的有無重在是否能排除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而不是確定侵權責任是否成立。
由此看來，即使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的發(fā)生存在因果關系，行為人也僅是有應承擔侵權責任的可能性，而不具有承擔侵權責任的必然性。在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事實的發(fā)生有因果關系時，行為人是否承擔侵權責任決定于行為人有無過錯或者法律的特別規(guī)定。因此，對于過錯責任而言，行為人之所以應承擔侵權責任，是因為其有過錯；對于無過錯責任，行為人之所以應承擔侵權責任，是因為法律規(guī)定對其行為所造成的損害應承擔侵權責任。當然，侵權責任的成立還須具有行為的違法性，因為合法行為即使造成損害也是不承擔侵權責任的。例如，《侵權責任法》第30條規(guī)定，“因正當防衛(wèi)造成損害的，不承擔責任。正當防衛(wèi)超過必要限度，造成不應有的損害的，正當防衛(wèi)人應當承擔適當?shù)呢熑巍！闭敺佬l(wèi)人因正當防衛(wèi)造成損害的，之所以不承擔責任，不是因為其主觀上沒有過錯，而是因其行為合法；而正當防衛(wèi)超過必要限度的，之所以應承擔適當?shù)呢熑危彩且驗樵斐刹粦械膿p害是不法的。至于如何確定行為的違法性，則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中。筆者在此僅想說明，行為人對損害承擔侵權責任，不僅要求其行為與損害間有因果關系，而且還須該行為具有不法性。對于侵權責任的構成條件，既要從積極方面即何種情形下應承擔責任考察，也要從消極方面即何種情形下不承擔責任考察。例如《侵權責任法》第三章就專門規(guī)定了“不承擔責任和減輕責任的情形”。從侵權責任法的規(guī)定看，可以說，除因果關系外，過錯、違法性這些構成要件也具有確定侵權責任成立、排除侵權責任的承擔以及確定侵權責任范圍的意義。
既然因果關系、過錯、違法性這些責任構成要件都是確定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的條件，都具有確定責任成立、排除責任及決定責任范圍的意義，因此，在確定行為人應否承擔侵權責任時，先分析某一要件的有無，也就會有不同的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從法律規(guī)定看，就過錯責任來說，只有過錯行為為損害事實的發(fā)生原因時，行為人才應承擔侵權責任；就無過錯責任來說，只要法律規(guī)定行為人的行為造成損害就應承擔侵權責任，而不論行為人有無過錯，行為人都應依法律規(guī)定承擔侵權責任。相當因果關系說，在確定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即原因的“相當性”時，無論是采不可欠缺條件說，還是法規(guī)目的說，都是將過錯性、違法性作為一個因素。例如，合理預見說就屬于將過錯作為“相當性”的因素；法規(guī)目的說實是將違法性作為法律上原因的要素。也正因為如此，以相當因果關系說理論判斷因果關系，不論如何確定行為的“相當性”，都是只要因果關系成立，侵權責任就成立。這實際上也就將侵權責任的各構成要件合并到一起分析。如學者所言，“相當因果說實非因果律之問題，而系要求判斷之結果符合‘社會的正當性’。”{2}22-23這一“社會的正當性”要求，以被告應負侵權責任為判斷依據(jù)，盡管有判定因果關系存在就可判定侵權責任成立的優(yōu)點，但這一要求一方面使因果關系在侵權責任構成中的意義與其他要件的意義混為一談，不僅徒增了因果關系判斷上的困難，使因果關系的判斷脫離因果律；另一方面也與公眾的觀念不一致，不易為當事人所接受。以前引案例來說，如果認為小關的死亡與被告的行為間完全不存在因果關系，并不合客觀事實，原告是不會信服的，法院也不能基于公平原則讓被告給予原告一定補償。而承認被告的行為與小關的死亡有一定因果關系（誘發(fā)因素），但因被告無過錯、行為不違法，法官判定被告對小關的死亡不應承擔責任，當事人是能夠接受的。為避免在因果關系“相當性”判斷上納入過錯性、違法性等因素，從而使因果關系的判斷結果不合情理，筆者認為，應將侵權責任構成中因果關系的意義回歸其本意，即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構成要件之一，僅為行為與損害關系的前因后果的聯(lián)系，與責任歸屬的最終判斷無關。在分析各要件上，應在確定行為人之行為與損害間有因果關系（事實因果關系）后，再判斷行為人有無過錯、行為人的行為有無違法性、是否有法律規(guī)定的不承擔責任或減輕責任的情形，以最終判定行為人是否應承擔侵權責任。
當然，行為人僅對自己行為造成的損害承擔侵權責任。從這一意義上，因果關系具有確定責任范圍的意義。但筆者認為，對于責任范圍有其他規(guī)則予以確定，而不必由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來決定。例如，損害賠償責任中關于確定賠償范圍的與有過失規(guī)則、損益相抵規(guī)則等等，都具有限定責任范圍的意義。在實務操作中，沒有必要“畢其功于一役”而全由因果關系的判斷取代之。
四、結語
侵權責任中的因果關系是指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的前因后果的聯(lián)系，只要行為人的行為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起了作用，不論這種作用是大還是小，也不論這種作用是根本性的還是非根本性的，是主要的還是次要的，是正常的還是非正常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就為有因果關系。判斷因果關系的存在僅以事實因果關系的存在為已足，無必要確定法律上因果關系的存在。相當因果關系說雖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但其區(qū)分事實因果關系與法律因果關系的觀點并不合因果關系的實質。相當因果關系說將過錯性、違法性等因素納入“相當性”的判斷中，實將侵權責任的各構成要件一同考察，將法律上因果關系作為侵權責任構成的必要的充分條、件。區(qū)分事實上因果關系與法律上因果關系并不符合行為與損害間聯(lián)系的客觀事實，以無法律上因果關系而否定行為是損害發(fā)生的原因，難以被當事人接受。因果關系是侵權責任構成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確定因果關系的有無僅是確定行為人可否對損害承擔侵權責任，而非應否承擔責任。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沒有因果關系，行為人不會承擔任何責任，也不會發(fā)生向受害人的補償義務。行為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間有因果關系時，行為人是否應承擔責任以及承擔多大范圍的責任，則決定于行為人有無過錯、行為是否不法、有無不承擔責任和減輕責任的情形以及損害賠償規(guī)則的具體運用。因此，不區(qū)分事實因果關系與法律因果關系并不會導致侵權責任的擴大。
注釋:
[1]本案摘編自《人民法院報》2012年8月10日第3版“斗地主‘斗’死人牌友要不要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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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甘肅政法學院學報》
